咖卜哩小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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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狭路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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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3

“蓝夜KTV”,这三个字在李怀今的笔记本上仿佛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做足了心理建设。他将自己完全代入一个记者的角色,设想着采访的提纲,预演着可能发生的对话。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工作,一次对本地新兴企业家的常规采访。这种专业的、程序化的外壳,是他唯一能用来抵御内心惊涛骇浪的盔甲。

第二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蓝夜”。

与城市整体的萧条不同,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中闪烁,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厚重的大门里泄露出来,门口停着几辆在这个城市并不多见的高档黑色轿车。李怀今深吸了一口北国冰冷的空气,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酒精、香水和烟草的热浪扑面而来。大厅里光怪陆离,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摇曳。李怀今穿过喧闹的人群找到了前台的经理。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用最平稳的语气说:“你好,我是《南方周报》的记者李怀今,想预约采访一下你们这里的负责人,东哥。”

经理是个精明的胖子,他打量着李怀今,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他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只是笑着说:“李记者,您先坐,我得去问问东哥有没有空。”

李怀今被领到一个角落的卡座,给他上了一杯茶。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坐在这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看着那些满脸堆笑前来敬酒的生意人,看着那些恭敬地站在一旁、眼神警惕的年轻服务生,他正在一点点地,拼凑出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属于“东哥”的权力版图。

大约半小时后,经理才满面笑容地回来:“李记者,运气不错,东哥今天刚好有空。请跟我来。”

李怀今跟着他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来到一间装潢最奢华的VIP包厢门口。经理敲了敲门,推开,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怀今迈步走了进去。

包厢很大,光线昏暗,只开着几盏壁灯。浓郁的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沙发上坐着三四个人,正在低声交谈。而主位上,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和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他靠在沙发里,姿态很放松,指间夹着一根烟,烟头的红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没有说话,却自然而然地成了整个房间的重心。

李怀今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定格在了那个人身上。

是他,又不是他。

轮廓还是记忆中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但那张脸上,早已褪去了所有属于少年的青涩和桀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和江湖打磨出来的、不动声色的沉稳和冷硬。他的眼神尤其变了,不再是那片燃烧着火焰的、清澈的黑夜,而是一口深井,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李怀今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捏紧。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名片:“你好,我是《南方周报》的记者,李怀今。”

沙发上的男人缓缓抬起了眼。

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那一瞬间,整个包厢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李怀今清晰地看到,对方那口深井般的眼眸里,掀起了一丝剧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波澜。那是震惊,是不可置信,还夹杂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深刻的痛楚。

但这丝波澜,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下一秒,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深井又恢复了它死一般的平静。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个极淡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李记者,”他开口了,声音比记忆中要低沉、沙哑许多,“请坐。想喝点什么?”

他用了最客气的称呼,也用了最疏远的态度。他将李怀今稳稳地、牢牢地推拒在了“采访对象”这个安全的位置上。

李怀今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有些僵硬。“谢谢,不用了。”他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我想了解一下,贵公司作为一家南方企业,为什么会选择钢城,作为开拓北方市场的据点?是……陈先生吗?”

他故意在最后用了一个问句。

对方掐灭了烟,身体微微前倾,给他倒了一杯茶,动作从容不迫。

“免贵姓陈。”他说,“至于为什么选这里,大概是,念旧吧。”

他承认了。

“陈东”这两个字,在李怀今的脑海里炸开。他找到了。他真的找到了。可眼前这个从容、强大、带着一丝危险气息的男人,和他记忆中那个浑身是伤、在锅炉房里绝望亲吻他的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李记者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陈东靠回沙发,平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眼神。在这一刻,李怀今才悲哀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居高临下、去“帮助”对方的优等生。在这场重逢里,他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被动的一方。

“我……”李怀今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准备了一整天的采访提纲,此刻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看来李记者还没准备好。”陈东淡淡一笑,随即对旁边的一个手下说,“阿虎,替我送送李记者。”

这是逐客令。

李怀今被那个叫阿虎的年轻人,“礼貌”地请出了包厢。直到他重新站在KTV门口,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重逢,就这么结束了。

前后不到十分钟。像一场紧张而荒诞的面试。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但也仅此而已。那个他寻找了多年的人已经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找到了陈东。

但他好像,把那个属于他的少年,彻底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