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卜哩小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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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旧地 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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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3

北上的火车与南下的列车,仿佛行驶在两条截然不同的时间轨道上。前者是驶向过去,车轮碾过记忆的锈迹,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声响;后者则是奔向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呼啸的风声。

四年前,李怀今坐着南下的火车逃离故乡,满心是对未来的迷惘和对过去的恐惧。四年后,他作为一名记者坐着北上的火车重返故土,内心则多了一份成年人的、目标明确的沉静。他此行的目的,在笔记本上被清晰地标注为“东北老工业基地转型阵痛调查”,但在他心里,还有一个从未被写下的、更深层的名字。

当火车缓缓驶入钢城站台时,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烟和冷空气的味道瞬间灌入车厢。李怀今走出车站,看着眼前这座四年未见的城市,感到一阵强烈的疏离。城市更旧了,也更萧条了。

他先回了家。父母见到他,喜悦中夹杂着对他那份“不稳定”工作的抱怨。短暂的温情过后,李怀今迅速投入了工作。他以记者的身份走访了许多下岗工人的家庭,记录着那些被时代洪流裹挟的人们,在困顿生活中的挣扎、麻木与残存的希望。

他独自一人爬上了那个早已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货运平台。他站在这里,北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闭上眼,还能感觉到另一个少年靠在他肩头的、沉默的温度。他知道,陈东一家早已离开这里去了遥远的南方。这里,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回忆的坟场。

调查进行到第二周,他开始接触这座城市在新旧交替中滋生出的灰色地带。在采访一个负责管理批发市场的主任时,对方酒后吐真言,向他描绘了如今钢城经济的另一面。

“李记者,实话跟你说,现在咱们这儿的经济一半是靠南方那边输血。服装、电子产品、日用百货,哪个不是从广东运过来的?”

“物流成本很高吧?”李怀今顺着他的话问。

“高,也不高。”主任神秘地笑了笑,“那得看是谁运。最近新来了一家南方的物流公司,厉害得很,叫‘远通’。黑白两道的关系都玩得转,效率高,价格还比别家低,一下子就把本地的市场给搅活了。”

“哦?这家公司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特别就特别在,他们派来这边管事的是个咱们钢城出去的本地人!”主任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惊叹和佩服,“那小子可不简单,听说已经是‘远通’负责整个吉辽片区的经理了。但他没去沈阳大连,偏偏把开拓北方的第一站选在了咱们这儿,亲自坐镇,说是要把咱们这儿打造成一个‘桥头堡’。上个月,本地有几个刺头想给他下马威,扣了他一车货,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单枪匹马去跟人谈判,没报警也没动手,第二天货就完好无损地放出来了。这手腕,啧啧……”

李怀今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个人……叫什么?”

“道上的人都叫他‘东哥’,尊敬得很。”

李怀今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记忆中最深处的锁。

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追问道:“那……他大概多大年纪?”

“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吧。”主任回忆了一下,“真是年轻有为啊。”

二十四五岁。从钢城出去的。在南方闯荡。小名叫“东哥”。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根根丝线从四面八方飞来,精准地汇聚到了同一个人身上。李怀今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递给主任:“我想采访一下这位‘东哥’,您方便提供一个联系方式吗?”

主任面露难色:“这个我可没有。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他谈生意,经常在‘蓝夜’KTV的VIP区。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就说《南方周报》的记者想了解一下南北物流的现状,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了。”

李怀今收回本子,在写下“蓝夜KTV”这几个字时,他发现自己的笔尖,竟在微微发抖。

他那场原以为要跨越千山万水、耗费数年光阴的寻找,那场在他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次的、大海捞针般的旅程,竟以这样一种突兀而震撼的方式,毫无征兆地,抵达了终点。

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就在这座他以为早已没有了对方任何痕迹的、风霜遍地的故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