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炉火 微光
编辑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钢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雪。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是羞怯的雪粒,继而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到了夜晚,已是漫天席卷,天与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大雪封锁了。
李怀今的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橘色光晕。窗外是呼啸的北风,窗内是暖气片烘烤出的融融暖意。他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父亲在客厅看晚间新闻,母亲在厨房为他热牛奶,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属于总工楼三楼的安稳夜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叩、叩、叩”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声音不是来自房门,而是来自他卧室的窗户。李怀今的心猛地一跳,他住三楼,怎么会有人敲窗户?他迟疑地放下笔,走到窗前,拨开因为室内外温差而蒙上水汽的玻璃。
窗外,一个人影扒着老旧的铸铁管道,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雪花落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那张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脸在风雪中冻得发白。
是陈东。
李怀今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思考陈东是怎么爬上三楼的,也来不及惊骇于这行为的危险,只被对方那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攫住了全部心神。他猛地推开窗,一股夹着雪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
“你疯了!”他压低声音惊呼。
陈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冻得说不出来。李怀今这才看清,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连外套都没穿,脸上还有伤。
“你快下来!去楼下等我!”李怀今急得手心冒汗,飞快地关上窗户,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他对客厅里的父母含糊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家门。
楼道外的风雪比想象中更猛烈。李怀今刚跑到楼下,就看见陈东已经从管道上滑了下来,他踉跄了一下,靠着墙才站稳。路灯的光很暗,将他的身影投在雪地上,显得单薄而孤立。
李怀今冲到他面前,才借着灯光看清了他脸上的惨状。他的左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裂开了一道口子,凝固的血迹和新渗出的血混合在一起,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爸又打你了?”李怀今的声音都在发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气的。
陈东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爸喝多了……他说我这辈子都没出息,就是个废物。”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时的冷硬,只剩下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濒临破碎的痛苦。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李怀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只觉得掌心下是一片冰冷的僵硬。
不能让他在外面待着。但自己的家,是绝对不能回的。李怀今脑中飞速旋转,想到了一个地方。
“跟我走。”他用尽全身力气,拉着陈东拐进了风雪深处。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家属院的中心锅炉房。那里夜里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头看守,而且后门通常不会上锁。穿过厚厚的积雪,李怀今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矮小的后门,用力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漫长的呻吟,开了一道缝。
门内是一个巨大而昏暗的空间。一股混杂着煤灰、机油和灼热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李怀今拉着陈东闪身进去,又轻轻地带上了门。
锅炉房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一台仍在工作的锅炉发出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嗡鸣。借着炉口挡板缝隙里透出的暗红色火光,李怀今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几台山一样巨大的锅炉沉默地矗立着,管道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交错纵横。
他拉着陈东,走到那台工作的锅炉旁。这里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小岛,驱散了他们身上的部分寒意。陈东身上的雪开始融化,湿漉漉的,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
李怀今让他坐在一堆还算干净的麻袋上,然后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去擦他嘴角的血迹。
靠得近了,在炉火微光的映照下,他能清晰地看到陈东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看到他紧咬的牙关,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还看到一滴水珠从他低垂的睫毛上滚落,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陈东,这个在他面前永远像狼一样强悍的少年第一次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李怀今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又酸又疼。
“活着真他妈没劲。”陈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李怀今的心上。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陈东。炉火的光跳跃着,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两簇摇曳的、绝望的火苗。那一刻,李怀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杂着怜惜、心疼和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的强烈情感。
他丢掉手帕,伸出自己冰冷的手,轻轻地捧住了陈东受伤的脸颊。他的指尖触到对方滚烫的皮肤,两个人都微微一震。
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锅炉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时“毕剥”的轻响和他们彼此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
李怀今看着陈东的嘴唇,那道伤口刺眼又脆弱。他没有思考,完全是出于本能,缓缓地、试探地,低头凑了过去。
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起初只是一个冰凉与温热的轻微触碰。陈东的身体瞬间僵硬。李怀今能感觉到他唇上伤口的细微疼痛,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有些害怕,想要退开,但陈东却在此时忽然有了回应。他伸出手,一把扣住李怀今的后脑,将他用力地、更深地按向自己。
这个吻立刻变得不再温柔。它笨拙、粗暴,充满了少年人不知如何宣泄的绝望和痛苦。他们的牙齿磕碰在一起,生涩而慌乱,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想要向对方索取温暖和确认的疯狂。这不是一个甜蜜的吻,这是一个在寒冷、黑暗的世界里,两个孤独的灵魂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的相互辨认和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锅炉房里依旧安静,只有那微弱的炉火,在他们眼中映照出对方同样震惊、迷茫而又无比清晰的倒影。
世界仿佛被隔绝在了门外那片呼啸的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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