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卜哩的猪窝

咖卜哩的猪窝

4/ 无声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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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3

炉房里的吻,像一道在暗夜中乍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们之间混沌不明的地带,也留下了一片长久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是陈东先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抵着李怀今额头的手,站起身,顺便将还坐在地上的李怀今一把拉了起来。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仿佛刚才那个激烈而失控的吻从未发生过。

“该回去了,”他声音里的沙哑褪去,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不然你家里人该找了。”

李怀今回到风雪里时,脑子依旧是懵的。雪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细碎的雪绒,在路灯下盘旋飞舞。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雪地被踩出两行并行的脚印,距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李怀今能清晰地听到陈东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与自己仍在狂跳的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总工楼的楼下,陈东停住了脚步。李怀今也停下,转过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告别似乎不对,但更进一步又不知该如何。

陈东看着他,目光深沉。他忽然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帮李怀今把被风吹歪的衣领重新拉好,仔细地遮住他的脖子。他粗糙的指节擦过李怀今的下颌,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般的触感。

“进去吧,冷。”他说完,没等李怀今回应,就转身走进了尚未停歇的风雪里。

那个吻成了一个绝口不提的秘密,一个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

之后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学校,他们依旧是分属两个世界的学生,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但眼神交汇时,不再有试探和躲闪,而是多了一份只有彼此才懂的确认。放学后,陈东依旧会跟在他身后,但李怀今会刻意放慢脚步,让那段路变得更长一些。

他们的据地,那个废弃的货运平台,气氛也变了。以前是两个世界的分享,现在则多了一种近乎家常的亲密。天气太冷,他们不能久留,但只要有片刻的共处,李怀今就会很自然地靠在陈东的肩膀上看书,陈东也会在他看得入神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语言变得多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传递所有信息。这种沉默的默契,比任何热烈的言语都更让李怀今感到心安。

但与此同时,笼罩在钢城上空的阴云,也越来越浓厚。

晚饭桌上,父亲李振宏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他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一辈子都献给了那些高炉和图纸,对工厂的感情比对家还深。这天,他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今天市里的领导又来视察了,”他对着一盘花生米,声音沉闷,“说是要‘深化改革’,准备把二分厂和三分厂打包,让南边的一个私人老板来承包。我们自己提交的技术改造方案,根本没人看。”

母亲担忧地给他夹了口菜:“那……承包了,工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振宏苦笑一声,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新老板要的是厂房和设备,不是人。到时候估计就是‘买断工龄’,给一笔钱,让大家自谋出路。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出去能干什么?”

“自谋出路”,这四个字像四块冰,砸得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李怀今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他想到的不是那些模糊的工人面孔,而是陈东和他那个因工伤而变得消沉暴躁的父亲。

那个吻带来的隐秘欢愉,第一次被如此沉重而具体的现实击中。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和陈东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班级和性格,更是一道正在被时代洪流无情冲刷、即将崩塌的阶级悬崖。

临近期末,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李怀今看着陈东那几乎科科亮红灯的成绩单,第一次主动开口:“我帮你补习吧。”

陈东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补了有什么用?反正也考不上大学。”

“总得试试。”李怀今很坚持。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帮陈东,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抓住一点能和对方共同对抗未来的、实在的东西。

他们没去图书馆,也没去李怀今的家,而是回到了那个给予了他们隐秘温暖的锅炉房。白天,这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他们从后门溜进去,在锅炉的余温旁,铺开皱巴巴的课本和试卷。

李怀今讲得很认真,陈东也难得地专注。他很聪明,尤其对那些需要逻辑推理的物理题一点就通,但对需要死记硬背的英语和语文却一筹莫展。李怀今凑过去,手指点着试卷上的题目,为他讲解语法。他能闻到陈东身上干净的皂香,能看到他因为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还能感觉到他因为一道题没解出来而泄出的烦躁气息。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他们分享着知识,也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和温度。窗外是凛冽的寒冬,室内是微醺的暖意。一道复杂的函数题,一句拗口的英语时态,都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紧密的连结。

考试周结束的那天,学期也走到了尽头。放学铃声响起时,工厂那久未鸣响的汽笛,忽然发出了一声格外悠长、沉郁的轰鸣,穿透了铅灰色的天空,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盘旋、回荡。

钢城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工厂的方向。大家都明白,这不是每日换班的寻常声响。

这是告别的声音。

一个时代,在用它最后的气力,与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们作别。

李怀今在校门口的人潮里找到了陈东。他们隔着几米远,对望着。彼此的脸上没有了少年人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那个无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契约,在这一声沉重的汽笛声中,仿佛被刻上了某种悲壮的印记。

寒假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冬天过后,春天并不会如期而至。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年后,席卷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