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新年 惊变
编辑农历新年是在一种诡异的、压抑的平静中到来的。家家户户的门上依然贴起了崭新的春联,孩子们的口袋里依然揣着几张压岁钱,除夕夜的饺子依然香气四溢。但钢城的空气里,却缺少了往年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期盼。人们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酒桌上的祝福也透着一丝底气不足。那声告别的汽笛,像一根刺扎在了每个钢厂人的心上。
李怀今和陈东的联系,在这个假期里变得奢侈而短暂。除夕夜,李怀今在自家阳台上,看着远处筒子楼那片密集的、暗淡的窗口,心里始终惦记着陈东。他不知道陈东家那顿年夜饭,吃得是何种滋味。午夜十二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准时响起,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瞬间照亮了积雪的屋顶。李怀今借着这片刻的光明,仿佛看见陈东就站在对面那个窗口,也在看着他。
这短暂的春节,像一场集体上演的、不愿醒来的梦。
梦醒的日子,是正月初七,工厂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清晨,天还没亮透,厂区门口那面巨大的公告栏前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一份红头文件,和十几张打印着密密麻麻名字的A4纸,被贴在了最中央。
标题是:《关于钢城钢铁集团第一批优化下岗人员名单公示》。
“下岗”这个传闻已久的词,终于变成了白纸黑字,像一份份死亡判决书,冷酷地宣告了成千上万工人半生“铁饭碗”的终结。
人群死一般地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有人不敢相信地往前挤,想把那份名单看得更清楚一些;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腿一软,当场就瘫坐在了雪地里;更多的,是愤怒的、绝望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凭什么?我为厂子干了三十年,受过三次工伤,凭什么让我下岗!”
“张厂长他小舅子怎么就留下了?他妈的就会开倒车!”
“这让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李怀今也被父亲李振宏一早叫着,来了现场。李振宏早就得知自己的名字不在名单上,他是被留用的核心技术人员。但他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那些曾经并肩工作的同事、师长、朋友们的脸,他的表情比那些在名单上的人还要沉痛。这是一种幸存者的负罪感。
李怀今的目光则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最后,他在人群的边缘看到了陈东。陈东没有往前挤,只是静静地站着,他身边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高大健壮的炼钢工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佝偻着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落在衣服上都毫无察觉。
陈东显然也看到了李怀今和他身边的总工程师父亲。四目相对,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喧嚣的声浪,李怀今看到陈东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迅速地冷却、凝固。陈东收回目光,扶着他父亲,转身逆着人流,沉默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李怀今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母亲做了几个菜,但谁也吃不下。父亲李振宏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喃喃自语:“造孽啊……这都是造孽……”
而在几十米外的筒子楼里,则上演着另一番景象。陈东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把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了。陈旧的暖水瓶、饭碗、酒瓶,碎裂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老子把命都卖给厂里了!换来个什么?啊?换来个‘下岗’!”他通红着眼睛,对前来劝阻的陈东母亲大吼,“李振宏就没事!他一个画图纸的,凭什么就比我们金贵?那些当官的,把厂子都掏空了,一个个脑满肠肥,最后让我们这些干活的滚蛋!”
陈东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狼藉,任由那些恶毒而绝望的咒骂像玻璃碎片一样扎在自己身上。他父亲的怒火,不仅是对工厂,也是对他自己无能的憎恨。
李怀今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他揣着母亲让他送去给朋友的几盒糕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陈东家楼下。他想见他,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虚伪而苍白。
他在楼下站了很久,像一尊雪人。终于,他看到了陈东。陈东提着一个热水瓶,应该是去公共水房打开水。他看起来一夜没睡,眼下一片青黑,神情是李怀今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疲惫和阴郁。
李怀今走上前:“陈东……”
陈东看到他,以及他手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糕点盒子,脚步停住了。他的目光在点心盒子上停留了一秒,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自嘲,或许还有一点被刺伤的屈辱。
“你来干什么?”陈东的声音很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来看我们家的笑话?”
“我不是!”李怀今急忙解释,“我……我担心你。”
“担心?”陈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哼了一声,“总工的儿子,来担心一个下岗工人的儿子?收起你那套吧。”
说完,他不再看李怀今,提着水瓶与他擦肩而过。在他走过的一瞬间,李怀今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廉价的酒精味道,那是他父亲昨夜的狂怒留下的余味。
李怀今僵在原地,手里那盒包装精美的糕点,此刻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讽刺。他和陈东之间,第一次被一道如此清晰、如此残酷的鸿沟隔开。这鸿沟不是他们自己划下的,而是被这个时代,用最蛮横的方式,狠狠地劈在了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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