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卜哩的猪窝

咖卜哩的猪窝

6/ 疑云 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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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3

下岗的阴云,如同一场不会融化的脏雪覆盖了钢城的整个冬天。昔日里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厂区,如今变得空旷而萧索。那些曾经以工厂为家的工人们一夜之间成了无所事事的游民。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墙角抽着最劣质的“长白山”香烟,用打牌和闲聊来消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白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相似的、被掏空了的茫然。

希望和怨恨像一对共生的藤蔓,在每个人的心里疯狂滋长。人们既盼着工厂能奇迹般地“回光返照”,又怨恨着那些依然在位、拿着工资的“幸运儿”。李怀今的父亲李振宏,就成了这种复杂情绪的焦点之一。他走在厂区里,过去那些热情地喊着“李总工”的笑脸,如今都变成了带着审视的沉默目光。

就在这种死水般的绝望氛围中,一颗巨石被投入进来,激起了滔天巨浪。

正月十五,元宵节刚过,厂里出事了。存放在七号保密仓库里的一批特殊合金钢材,不翼而飞。

那不是普通的钢材。那是李振宏带领技术团队耗费两年心血研发出的高强度、耐腐蚀特种钢,是工厂准备出口欧洲、用来“破冰”创汇的最后一张王牌。在整个工厂都濒临停摆的时候,这批钢材的价值,无异于救命的黄金。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钢城。起初是小道消息,继而是公开的秘密。厂里的保卫科全体出动,拉起了警戒线,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李怀今从父亲那铁青的脸色和深夜里不停的电话中,感受到了风暴的来临。

“价值上百万,而且有市无价,”父亲在饭桌上声音嘶哑地说,“知道配方和存放地点的人,不超过十个。这绝对是内鬼干的!”

父亲口中的“内鬼”,是技术和管理层面的推断。但在工人社区里,流言蜚语则转向了另一个更直接、也更恶意的方向。

“肯定是那些下岗的干的!心里有气,回来报复厂子了!” “就是,自己不好过,也不想让厂子好过,这帮白眼狼!” “缺钱缺疯了呗!那玩意儿偷出去,卖给小钢厂,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怀疑的矛头,精准地指向了那些刚刚被剥夺了生计、被推向悬崖边缘的人。这是一种残忍的、却又顺理成章的逻辑。

陈东是在第二天下午亲身领会到这份逻辑的重量的。

那天他刚帮着母亲糊完一天的纸盒,保卫科的刘科长就带着两个人,敲开了他家那扇斑驳的木门。

刘科长是个胖子,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挤进狭小的屋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沙发上借酒消愁的陈东父亲身上。

“老陈,”刘科长开门见山,“厂里失窃的事,你听说了吧?”

陈父的酒醒了一半,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嘴上却依旧强硬:“听说了,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就是来问问。”刘科长慢悠悠地说,“这批料很特殊,一般人搬不动,也没门路出手。我们琢磨着,这事儿啊,还得是咱们厂的老人儿才干得出来。你呢,最近手头紧,又对厂里有意见,而且……”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你年轻时候那点事儿,档案里可都记着呢。咱们就是例行公事,你别紧张。”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父“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而满脸涨红,“你怀疑我?我他妈在厂里干了二十年!我……”

“爸,你别说了。”陈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冰冷。他从里屋走出来,站到了父亲和刘科长中间,像一堵墙。他的目光直视着刘科长,那眼神里没有少年人的惊慌,只有野兽被侵犯领地时的狠戾。

刘科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仗着身份,硬着头皮说:“小孩子回去玩去,这没你的事。我们就是跟你爸了解一下情况。”

“要了解什么,问我。”陈东说,“那几天我爸天天在家喝酒,一步都没出去过。我能证明。”

“你?”刘科长嗤笑一声,“你是他儿子,你的话能当证据吗?”

这场所谓的“了解情况”,最终在陈母的哭泣和陈父气得浑身发抖的咒骂声中结束了。刘科长他们没找到任何证据,却成功地将一盆写着“嫌疑犯”的脏水,泼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身上。

他们走后,整栋筒子楼都变得异常安静。但陈东知道,无数双眼睛正在门缝、窗帘背后,窥视着他们家。流言,即将变成一把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李怀今是在傍晚时分,从母亲忧心忡忡的讲述中,得知陈东父亲被保卫科调查的事的。那一刻,他手里的书再也看不下去一个字。陈东在岔路口那句冰冷的“收起你那套吧”还言犹在耳。但他知道,这一次他必须去。

他在那个废弃的货运平台上找到了陈东。

陈东一个人坐在平台的边缘,背影在深蓝色的暮色中显得无比孤单。他没有抽烟,也没有动,就像一尊被风霜冻住的雕像。

李怀今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他想了很多开场白,但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陈东先开了口,他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连你也觉得,是我爸干的?”

“不。”李怀今回答得又快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不信。”

陈东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终于缓缓地回过头,看向李怀今。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交织着愤怒、无助和一种深刻的疲惫。但在听到李怀今那句话的瞬间,那片冰封的海面上,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为什么?”他问。

“没有为什么,”李怀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你父亲。因为,我相信你。”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投进了陈东那片被疑云和黑暗笼罩的世界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针对他们家庭的围猎中,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来自外界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