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归来
编辑此后的合作,进入了一种波澜不惊的轨道。
每周一次的项目例会,顾念和江越都会出席。他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顶级匠人,围绕着那些图纸、数据和修复方案进行高效而冷静的沟通。言语精准,态度专业,找不到一丝一毫私情的痕迹。团队里的年轻人们只觉得江总气场强大,顾老师学识渊博,两人堪称“强强联合”的典范,丝毫看不出这副公事公办的皮囊之下曾有过怎样汹涌的过往。
顾念有时会生出一种荒诞之感。他们像在共同修复一座名为“过去”的古老建筑,小心翼翼地测量,严谨地规划,却绝口不提那根早已断裂、导致整座建筑近乎坍塌的核心主梁。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所有伪装冲刷殆尽。
那也是一个例会结束的傍晚。初夏的雷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是漫天瑰丽的晚霞,下一秒,豆大的雨点便裹挟着狂风,密集地砸向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玻璃窗外,瞬间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置入了一个正在被疯狂摇晃的水缸。
散会时,雨势丝毫未减。江越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没带伞的顾念,语气自然地说道:“我送你。”
顾念没有拒绝的余地。
黑色的奔驰平稳地汇入被雨水和车灯浸泡得一片流光溢彩的街道。车内很安静,雨刮器规律地摆动,音响里流淌着一首顾念从未听过的老爵士乐,女歌手的嗓音慵懒沙哑,正在诉说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早已褪色的爱情故事。
车厢是一个密闭的、与世隔绝的空间。窗外是狂风暴雨,车内却温暖而干燥。这种巨大的反差,催生出一种危险的亲密感。顾念能闻到江越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草与木质香的淡香水味,十年未变。他甚至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红色的灯光穿透雨幕,在江越英挺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暧昧的光影。他专注地看着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
某种长久以来被刻意压抑的东西,在这一刻,忽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或许是这雨声太缠绵,或许是这乐曲太忧伤,又或许,只是因为身边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生中最大的那件憾事。
顾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就走?”
江越敲击方向盘的手指,蓦地停住了。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雨点击打车窗的密集声响,和那女歌手不知疲倦的吟唱。
绿灯亮起,后方的车辆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江越这才如梦初醒,重新发动了车子。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开着车,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车子一路开到了顾念工作室所在的南山脚下,江越却没有停,而是顺着盘山公路,一直开到了山顶的一处观景平台。雨势渐小,化作一片迷蒙的雨雾,将远处的城市灯火都晕染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斑。
江越熄了火。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却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任由那点猩红的火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
“我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被烟雾缭绕得有些沙哑,“我后来又去找你,但你已经不在了,电话也再没打通过。”
他转过头,看向顾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那一天,我刚从家里回来。”
随着他这句话,顾念的记忆,也被拉回了那个同样被雨水浸泡的、毕业前夕的下午。
——那是一场持续了整整一下午的谈话。地点是在江家那座位于西郊、戒备森严的大院里,江越的父亲,那位一生都功勋赫赫、不怒自威的长者,坐在书房的红木大椅上,面前没有茶,只有一份关于江越未来的、不容置喙的计划。
进入外交部,去欧洲历练,三年后回来,与某个世交的女儿结婚。每一步,都像棋盘上的落子,精准,冷酷,不给人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不同意。”江越说,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气对父亲说话。
江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像在审视一件武器,评估其硬度与韧性。“这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这是命令。”
“我的人生,不需要别人来规划。”
“你的人生,从你生在这个家的那天起,就不只属于你一个人。”江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能轻易击溃人心理防线的威压,“江越,你很聪明,也很优秀。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还带着一身不切实际的学生气。你以为爱情是什么?是风花雪月,是爬废塔,是两个男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
江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想到,他和顾念之间那些隐秘而珍贵的过往,在父亲的嘴里,竟会变得如此不堪。
“你派人调查我?”
“我需要对你的未来负责。”江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巨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那个叫顾念的男孩,我看过他的资料,很干净,也很有才华。但你要想清楚,你能给他什么?你所谓的爱情,能带给他的,除了被人指指点点的耻辱,和见不得光的未来,还有什么?”
“我会保护他!”
“保护?”江父的嘴角,浮现一抹近乎残忍的讥诮,“你拿什么保护?用你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的勇气吗?江越,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权力就是规则。你选择和他在一起,等于选择了放弃你未来所能拥有的一切权力。到那时,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何保护他?我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那脆弱的艺术生涯,连同他的人生,一起彻底被毁掉。”
江越盛怒:“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江父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如鹰隼一般,“我是在给你选择。一条是光明的、正确的路,虽然会有些牺牲。另一条,是通往毁灭的路,你会拉着那个无辜的男孩一起粉身碎骨。你自己选。”
那场谈话的后续,江越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他走出那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书房时,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浑浑噩噩、浑身湿透地回到了他和顾念在校外租住的小屋。
他像一匹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征途的战马,疲惫不堪地归来。
顾念正在等他。见他回来,立刻拿了干毛巾迎上来,眼神里满是担忧。“怎么了?你家里……”
江越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顾念,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温暖的、毫不知情的脸。父亲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你会拉着那个无辜的男孩,一起粉身碎骨。”
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惭与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带顾念攀上最高的塔,看最美的风景。可现实却是,在那座名为“权力”与“世俗”的巨塔面前他连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能力都没有。他所有的骄傲与勇气,都被击得粉碎。
他的脸颊,因为内心激烈的情感挣扎而微微发热。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顾念的眼睛。
他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而冷酷的声音说道: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忘了我吧。”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在用刀子凌迟自己的心脏,“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
他不敢停留,不敢解释,不敢去看顾念脸上那由震惊、不解,最终转为彻底绝望的表情。他像一个懦弱的逃兵,扔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与承诺,仓皇而逃。
他逃回了那个为他规划好一切的、冰冷的“帝国”,低下了他曾经高傲的头,回答了那个名为“命运”的皇帝。
接受了那份不容置喙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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