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面颊
编辑江越的故事讲完了。
车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连那首爵士乐也不知在何时停止了。窗外的雨雾无声地包裹着车身,像一个巨大而柔软的茧。那点夹在江越指间的猩红火光早已熄灭,只留下一缕微弱的、辛辣的烟草余味。
顾念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在无人看见的暗处死死地攥成了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用以维持清醒的刺痛。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耿耿于怀了十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咀嚼、猜测、怨恨的真相。不是不爱了,不是背叛,而是一场他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不对等的战争。江越独自一人去赴了一场必败的战役,然后带着一身无法言说的伤口,对他宣判了结局。
他甚至连一个并肩作战的机会,都从未得到过。
一种混杂着愤怒、悲哀与无力的复杂情绪,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将顾念淹没。他愤怒于江越的自作主张与懦弱,悲哀于他们那段被权力轻易碾碎的感情,更对自己这十年来的固步自封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他用“被抛弃”这个念头,给自己筑了一座十年的囚牢,却不知那个将他推开的人,其实也被困在了另一座更宏伟、更冰冷的牢笼里。
“所以,”顾念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是想得到什么?原谅吗?”
江越缓缓摇头,他将那截燃尽的烟蒂按熄在车载烟灰缸里,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疲惫。“我没资格要求你原谅。”他转过头,在昏暗中凝视着顾念的侧脸,“我只是……欠你一个真相。”
“真相?”顾念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冰冷的痛楚,“江越,你知道最伤人的真相是什么吗?是你从来没觉得,我能跟你一起去面对这一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需要被你‘保护’起来的、无能为力的弱者。”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了江越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要害。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我不是……”他急于辩解,声音却艰涩无比,“我只是怕……怕你被毁掉。”
“毁掉?”顾念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江越面前,露出了如此激烈而痛苦的神情。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簇被压抑了十年的火苗,在这一刻轰然燎原。“你以为我现在,就没有被毁掉吗?你以为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我画不出东西,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像个活着的幽灵一样修复着那些断壁残垣,因为我自己就是一堆废墟!你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干净利落地剔除,然后告诉我,这是为了保护我?”
他一把抓住江越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将他拉向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看着我,”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告诉我,这十年,你真的就心安理得吗?”
他们的脸离得极近,呼吸纠缠在一起。顾念的眼中是燎原的怒火,而江越的眼中是无边的废墟与坍塌。他看着顾念,看着他眼底那深刻的、无法磨灭的伤痕,那伤痕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悔恨与空洞。
他没有回答。
他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江越扣住顾念的后脑,狠狠地吻了上去。
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场撕咬,一场惩罚,一场绝望的、试图用疼痛来证明彼此存在的仪式。没有丝毫温柔可言。他们的牙齿磕碰在一起,带着血腥的味道。十年来的所有质问、怨恨、思念与不甘,都在这个凶狠的吻里,尽数爆发。
顾念起初还在挣扎,用拳头捶打着江越的肩膀。但这挣扎,很快就在对方那带着毁灭性气息的侵略下化为了一种破碎的、无力的颤抖。他最终放弃了抵抗,揪紧了江越的衣服,用同样激烈的方式回应着他。
这是一场战争,也是一场祭奠。
祭奠他们死去的青春,祭奠那段“危险而美丽”的、仓促落幕的爱情。
座椅被放倒,狭窄的车厢空间里,喘息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衣物被粗暴地撕扯、褪去,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因为欲望与激动而泛起一层薄红。他们的结合,更像是一场角力。没有前戏,没有爱抚,只有最原始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占有。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质问,在索取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答案。
顾念承受着那近乎野蛮的冲撞,疼痛与快感交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牢牢缚住。他被迫仰起头,脆弱的脖颈在昏暗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濒死的弧线。他从江越的眼睛里,看不到情欲,只能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比窗外夜色更浓重的悲哀。
在这场近乎残酷的性事里,他们都在寻找一种证明。证明对方还在这里,证明那段过去真实存在过,证明这十年来的痛苦,并非虚妄。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风暴才终于平息。
江越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深深地埋在顾念的身体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耗尽了所有能量的雕塑。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平复,车厢里只剩下雨滴敲打车顶的、催眠般的节奏。
?
最终,当所有的激烈都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化为灰烬,车厢里,那场燎原的火与肆虐的风暴终于平息。世界被简化到只剩下一种声音一一雨水敲打车顶的、永恒不变的节拍。时间和呼吸,都仿佛在这单调的韵律中被拉长、放缓。江越的额头抵着顾念的肩,一动不动,像一艘历经了狂涛骇浪后、终于驶入避风港的船,安静地靠岸。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顾念的脸颊上。
不是雨水。
他微微侧过头,看见了江越的脸。
江越在哭。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从那双总是显得无比坚毅、沉静的眼睛里涌出,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划过他紧抿的嘴唇,最终没入皮肤之间。他的面颊因为此刻汹涌的情绪变得滚烫,一如十年前那个雨天,他带着羞惭与决绝对顾念说出“忘了我吧”的时候。
那张温暖的面颊,曾是顾念记忆里最深刻的刺。
而此刻,这张同样温暖、却沾满了泪水的脸,却像一剂迟来了十年的解药,缓慢而苦涩地渗入了他早已干涸的心底。
顾念抬起手,有些迟疑地轻轻抚上了江越的脸。他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泪。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与怨恨仿佛都随着那滚烫的泪水消弭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心碎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悲悯。
他终于明白,在这场名为“命运”的围剿里,他们两个人原来都是战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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