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卜哩的猪窝

咖卜哩的猪窝

6/ 常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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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2

那场风暴过后,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湿润而光滑的沙滩,覆盖了他们。

江越没有立刻离开。他们在车里静静地待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雨雾完全散去,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重新变得清晰。没有人说话。那些激烈的言语和身体的碰撞仿佛耗尽了他们积攒了十年的所有能量。此刻的沉默,不是尴尬,也不是对峙,而是一种共享的、虚脱般的宁静。

最后是江越重新发动了车子,将顾念送回了工作室。

临下车时,顾念说:“进来喝杯热水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邀请一个普通的朋友。

江越没有犹豫,点头说好。

工作室里很暖和。顾念给他倒了水,自己则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时,他看见江越并没有坐在那张待客的长桌旁,而是不自觉地,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微光,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方黑色的南山。

那个位置,是顾念独处时最常待的地方。一个可以凝望风景,也可以审视内心的地方。

顾念没有打扰他,只是将那杯热水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他手边的窗台上。

江越似乎过了很久才察觉到。他回过神,端起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意。他转过头看向顾念,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与脆弱。

“这些年,你一个人……就是这么过的吗?”他问,声音很低。

“嗯。”顾念应了一声,“大部分时间,看看书,画画图,修复些老东西。日子过得很快。”

“对不起。”江越说。这三个字,在十年后说出口,显得如此苍白,却又如此沉重。

顾念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他走到窗边,与江越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了那片沉寂的山峦。“你呢?结婚,离婚……你过得好吗?”

江越沉默了片刻,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像在演一出别人写好的戏,我尽力把自己的角色演得体面些,不出错。直到我父亲去世,我才觉得,那根一直牵着我的线,断了。”

“所以你离开了那个圈子?”

“算是吧。”江越说,“我只是不想再演下去了。我想试试过一种自己能选择的生活。”

他口中的“选择”,让顾念的心微微一动。

他们就这样,站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江越那段只维持了五年的、相敬如宾的婚姻;聊他如何脱离家族,在商海里一步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事业;也聊顾念这些年修复过的古建筑,和他对那些榫卯、斗拱的痴迷。

他们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小心翼翼地,用言语拼凑着彼此生命中那缺失的十年。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核心的话题,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感,却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无声地包裹着他们,浓郁得化不开。

天快亮的时候,江越才离开。

自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无法被定义的阶段。

项目例会依旧照常进行,但在公事之外,他们开始有了私下的接触。有时是江越在会议结束后,顺路载他一程,在车里分享片刻的沉默。有时,江越会提着外卖,不请自来地出现在顾念的工作室,两人就坐在那张榆木长桌上,吃一顿算不上丰盛、却很安稳的晚餐。

江越来的次数多了,便很自然地,把那个靠窗的位置当成了自己的专属座位。他来了,就会先走到那里,坐下,点上一根烟,望着窗外的南山出神。他不再谈论工作,也不再刻意寻找话题。他只是坐在那里,仿佛坐进了那面巨大的、能映照出他真实内心的“镜子”里。

他会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看着山坡上的梅树在季节的更替中抽出新芽,再到枝繁叶茂。他的神情,会呈现出一种在别处难得一见的放松与疲惫。

顾念从不打扰他。他会继续做自己的事,画图,或是打磨一个精巧的木作模型。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唱机里流淌的音乐,和工具与材料之间发出的细微声响。他们各占一隅,互不干扰,却又被同一个空间里的空气、光线和声音,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这是一种奇异的默契。仿佛他们都已承认,彼此是对方生命中一个无法被抹去的、特殊的存在。无需言语,无需承诺,只需一个可以安放疲惫灵魂的、共享的空间。

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很好。江越又坐在那个“常坐的地方”,手里端着一杯顾念泡的茶。他看着窗外被秋色染得斑驳的山林,忽然开口。

“我以前总觉得,”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只要不停地往前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满满当当,那些后悔的事,就会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顾念正用砂纸打磨一块小叶紫檀的木料,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

“它们不会消失。”

江越沉默了。

顾念放下手中的木料,走到他身边,将一杯续好的热茶递给他。他顺着江越的目光,望向窗外。

“它们只是有时候,会变成梅花。”

江越转过头,看向他。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顾念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而不真实。他的神情很平静,像一湖深水,映着窗外的天光云影。

那一刻,江越忽然觉得,或许,他这十年来在外面经历的所有风雨,所有厮杀,所有身不由己,都只是为了在此刻,能坐在这里,从这个人的眼中,看到一片能让自己安然停靠的、落满了梅花的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