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梯子
编辑实地勘察定在了一个有风的下午。
项目地点在邻市的一个古镇,尚未被过度开发,还保留着枕水而居的旧时格局。顾念带着自己的团队抵达后,在镇口的石桥边见到了江越。江越身边跟着两三个人,大概是他的项目负责人,但他只简单介绍了一下便让他们自行活动,自己则跟在了顾念身边。
“我都听你的。”江越说,姿态放得很低,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顾念点头,领着他穿过狭窄湿润的石板巷。两旁的白墙已现斑驳,黑色的瓦当上生着细密的青苔。有那么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他们又变回了当年那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在某个无名的江南乡下,一前一后地走着,分享着同一片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狭长的天空。
错觉只持续了数秒。江越的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一种笃定而清脆的声响,将他从幻觉中敲醒。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一个泾渭分明的阶层,和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十年。
此行的重点,是镇子中心一座始建于前朝的寺庙。主殿的木结构损毁严重,梁柱已被白蚁蛀蚀,正由顾念的团队负责抢修。整座大殿被巨大的绿色防护网笼罩,内部则搭满了纵横交错的钢管脚手架,像一头被困在巨网中的古兽的骨骼。
顾念递给江越一顶安全帽,自己也戴上一顶,然后率先顺着简陋的铁梯向上爬。脚手架很高,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金属回响,越往上走,风越大,吹得防护网猎猎作响。工人们在各个节点上忙碌,吆喝声与工具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建设与毁灭的交响。
爬到一半,顾念回头看了一眼。江越就跟在他身后,动作不见丝毫迟疑,甚至连手都没有扶旁边的钢管。他的目光越过脚下的悬空,望向大殿穹顶那已经褪色残破的彩绘藻井,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欣赏。
“你不怕高?”顾念问。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
江越笑了笑,抬头看他,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以前不怕,现在更不会怕了。”他说,“看得见脚下有什么,就没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梯子。”
他们爬到了最高层,与那巨大的藻井几乎平齐。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寺庙的全貌。顾念开始向他讲解修复方案的技术细节,从榫卯的加固到大木梁的替换,语调平稳而专业,仿佛身边站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甲方。
江越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少年了。他用十年时间,将自己打磨成了一个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商人,懂得如何评估风险,如何衡量价值。
讲解告一段落,两人陷入了沉默。风在高处盘旋,带着木屑和尘土的味道。
“你知道吗?”江越忽然开口,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根被替换下来的、满是蛀孔的旧木梁,“我有时会羡慕你。能一辈子都对着这些东西,它们不会变,不会说谎,只需要你用时间和耐心去读懂它们。”
“它们也会腐朽。”顾念说。
“但你是在让它们重生。”江越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加速一些事情的死亡。”
他的话里藏着某种顾念读不懂的疲惫与厌倦。那个曾经相信“危险的事固然美丽”的江越,似乎早已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谙所有美丽事物背后价码的成年人。
顾念的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眼神刺痛了。他移开目光,望向远方,说道:“天色不早了,下去吧。”
他转身,开始顺着来路往下爬。金属的梯子冰冷而坚硬,一如他们此刻的关系,泾渭分明,却又被这合作的项目强行绑缚在一起,悬于半空,不上不下。
他忽然又想起了另一架梯子。一架属于过去的、由松木制成的、摇摇欲坠的梯子。
——那是在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夏天,期末考试刚结束。江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载着他一路颠簸,开进了城郊一片荒废的丘陵。美其名曰,寻找创作灵感。
那片丘陵上,真的有一座废弃的砖石瞭望塔,孤零零地立在山顶,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通往塔顶的,是一架挂在外壁的、半朽的松木梯子,许多横档已经缺失,剩下的也仿佛一捏就碎。
“我们爬上去。”江越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太危险了。”顾念摇头。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江越冲他眨了眨眼,这是他那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他不等顾念再反对,便把画板和颜料塞进他怀里,自己则像只敏捷的猿猴第一个爬了上去。
顾念只得在下面,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松木梯子在他的攀爬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有好几次,江越的脚都踩空了,身体在半空中晃动,吓得顾念心脏都快要停跳。可江越却只是低头冲他大笑,仿佛那不是危险,而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他终于爬到了塔顶。夕阳正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将整片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介于金与紫之间的颜色。江越站在塔顶,渺小得像一个剪影,他张开双臂,迎着猎猎的山风,像要拥抱整个燃烧的世界。
然后,他低下头,对着还没爬到顶的渺小的顾念,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顾念——!”
“顾念——!”
那声音被风送出很远,在空旷的丘陵间激起一阵阵回响。那一刻,顾念忽然觉得,就算这瞭望塔即刻坍塌,就算他们会一起摔得粉身碎骨,似乎也无所谓了。那种被一个人用全部生命力呼喊的感觉,足以抵御对死亡的全部恐惧。
最后他也爬了上去。
塔顶的风光确实值得这场冒险。晚霞的余晖为彼此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柔的、不真实的光晕。他们并肩坐着,沉默地看着天空的颜色由绚烂归于沉寂,直到第一颗星辰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亮起。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吉普车停在塔下的草坡上。江越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夏夜的风带着草木的潮湿气息,从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周围是密集的虫鸣,衬得彼此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顾念,”江越忽然凑过来,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嘴唇。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宣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夕阳点燃的、尚未褪去的激情。顾念闻到了他身上汗水与青草混合的味道,他笨拙地回应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们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探索彼此的身体。隔着薄薄的夏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肤的热度,和那年轻身体里蕴藏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欲望。这欲望是青涩的,慌乱的,却也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摧枯拉朽的力量。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顶,在这辆破旧的吉普车里,以星空为顶,以虫鸣为乐,他们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结合。过程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的疼痛。但当一切平息,汗水与喘息渐渐散去时,顾念靠在江越的肩上,透过车窗,看到了那颗悬在天边的、明亮得近乎孤勇的星。
他想,这就是爱了。
一种甘愿与之共赴险境,共享坠落的、美丽而危险的感情。
……
“小心。”
江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伴随着一只伸过来的、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顾念的胳膊。
顾念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因为回忆而分神,脚下差点踩空。他定了定神,低声说了句“谢谢”,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那只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灼热得惊人。
他们终于回到了坚实的地面。江越摘下安全帽,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手表,说:“我晚上还有个会。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
“方案的事我不催你。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江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顾念,我相信你的专业。”
说完,他便带着他的人转身离开了。黑色的奔驰悄无声息地滑出小镇,消失在暮色渐沉的远方。
顾念独自一人站在那座被脚手架包裹的古寺前,久久没有动弹。
他想,江越说得对。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梯子。比如时间,比如命运,比如人心。他们都曾奋不顾身地爬上过同一座梯子,看见过同一片壮丽的晚霞。
可是后来,那架梯子,不知怎么就断了。
而他,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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