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江越的助理打来电话，预约了拜访时间。

电话里的女声干练而礼貌，称江先生的公司新近接手了一个关于江南古镇整体风貌修复与开发的文旅项目，希望能邀请顾念老师担任首席顾问。这理由听上去无懈可击，公事公办，仿佛那晚酒会上的重逢，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偶遇。

顾念说，好。

江越是一个人来的，在预定时间的前十分钟。他开了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工作室院外的老槐树下，像一只暂时收敛了爪牙的沉默野兽。他换下了西装，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和黑色长裤，少了几分商场上的锐利，多了些许居家的温和，但这温和底下，依然是那种淬炼过的、不容侵犯的内核。

顾念将他让进门，给他泡了茶。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式唱机里流淌出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音符克制而沉重，如同在丈量着空间里的沉默。

“你这里很安静。”江越开口，目光扫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和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古建筑模型、拓片以及修复工具。

“我喜欢安静。”顾念回答。他将一杯热气氤氲的岩茶推到江越面前，白色的瓷杯，映着江越沉静的脸。

他们隔着一张巨大的、由整块老榆木改造而成的长桌相对而坐。桌上摊着几张古建筑的测绘图纸，线条精密，标注严谨，是顾念刚刚完成的工作。江越的目光落在图纸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暖的杯壁。

“关于那个项目，”江越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们希望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古镇的原貌，而不是把它变成一个徒有其表的仿古商业区。我知道，这是你的专长，也是你的坚持。”

“这需要巨大的投入，和更长的回报周期。”顾念说，“通常，商人不会喜欢这样的选择。”

江越抬起眼，看向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是个商人。但我偶尔，也想做些不只为了赚钱的事。”他的眼神深邃，像是在说项目，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顾念没有接话。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关于江南民居建筑形态研究的图册，放到江越面前。“你可以先看看这个。具体的方案，需要实地勘察后才能出。”

“好。”江越应道，却没有立刻翻开，目光依然停留在顾念的脸上。

那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注视，平静，专注，带着一种不容躲闪的探究。仿佛要将这十年来的所有风霜与变化，都在这一刻看穿、看透。顾念感到自己像一座被勘探的古老建筑，每一处风化的裂纹，每一块剥落的墙皮，都被这目光无声地检视着。他不自在地垂下眼，看向那本厚重的图册，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像一片凝固的海。

就是这片“海”，让顾念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被氯水气息浸泡的夏天。

——那时的大学游泳馆，总是在午后两点开放。阳光透过高窗，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切割出无数晃动的、明亮的几何体。空气湿热，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成为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关于青春的嗅觉记忆。

顾念不会游泳。他去那里，只是为了画画。人体，在水的折射与浮力下，会呈现出一种与陆地上截然不同的姿态——舒展、自由，带着一种近似于飞翔的失重感。他坐在看台的最高处，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用炭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描摹着那些年轻的、充满力量的身体。

他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注意到了江越。

江越和他的那些朋友们总是一起来，他们喧闹，张扬，像一群闯入池塘的野鸭，瞬间便搅乱了一池的宁静。而江越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他不是篮球队员那种肌肉扎实的壮硕，而是一种更为匀称、更为流畅的体态，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

他从高高的跳台上一跃而下，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压出的水花都比别人更利落。他游泳时，几乎听不到换气的声音，只有手臂破开水面时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他总是毫不费力地游到泳池的另一岸，然后撑着池壁，猛地一下翻身上岸，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脊背滚落，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会把湿透的黑发随意地向后一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然后对着朋友们的方向，露出一个张扬而灿烂的笑。

顾念的画笔，在那一刻会不由自主地停顿。

他画过很多人体，却从未见过任何一具，能像江越那样，如此完美地将力量与美感、野性与优雅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种生命力本身的展现，蓬勃，炽热，毫无顾忌，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他脚下的跳台，等着他纵身一跃。

顾念从未和他搭过话。他只是在角落里，一笔一笔，画下他。江越于他而言，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是“河的另一岸”的风景。他喧闹，明亮，活在阳光与人群的中央；而自己，则永远是这个角落里的、沉默的旁观者。

速写本画满了整整一本，顾念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他的人生有任何交集。

直到有一天，他画完最后一笔，收起画具准备离开时，一抬头，却发现江越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间围了一条白色的浴巾，水珠正从他的发梢滴落，沿着清晰的锁骨，没入胸膛。

他堵住了他唯一的去路，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和一身湿热的水汽。

“画我？”江越开口，声音比顾念想象中要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顾念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将速写本往怀里藏了藏，却被江越一把按住。

江越的目光落在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速写本上，每一页都是他。各种姿态的他，跳水的，游泳的，休憩的……顾念甚至捕捉到了他某一瞬间，脸上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你叫什么名字？”江越抬起头，眼睛在游泳馆氤氲的水汽里，亮得惊人。

“……顾念。”

“顾念，”江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在舌尖上仔细品尝它的味道。他凑得更近了些，近到顾念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氯水和少年汗液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他看着顾念，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把我画得很好。现在，我认识你了。”

……

“顾念？”

江越的声音将他从悠长的回忆中唤回。顾念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着那本蓝色封面的图册，已经失神了许久。

“在想什么？”江越问，语气很随意。

“没什么。”顾念掩饰般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微凉。“只是在想，这个项目，或许会很有趣。”

“是吗？”江越的唇边再次浮现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我也这么觉得。”

他终于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图册。他的指节修长，干净，带着常年身居高位者的从容。当那只手覆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时，顾念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晃动着波光的水面。

他知道，那条隔开了两个世界的、无形的河，在十年后的今天又一次横亘在了他们面前。只是这一次，江越已经游了过来，带着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站在了他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