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神女
编辑高烧是一场将现实烧熔的漫长仪式。
在意识的浮沉之间,顾淮的梦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他不再仅仅是旁观,他就是那位楚王。他能感觉到丝袍的触感,玉冠的重量,以及一种独属于君王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亭台依旧,雨声依旧。他对面,坐着那个有着沈燃面容的少年——子期。
这一次,他们之间有了对话。那不是关于朝政,也不是关于琴曲,而是关于一首诗。
“天下人都以为,寡人高唐一梦,梦见了巫山神女。”楚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他们传抄宋玉的《高唐赋》,艳羡寡人的风流。何其愚也。”
他伸出手,握住子期抚琴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们不知道,”他凝视着子期的眼睛,目光滚烫,“寡人的巫山,不在高唐,就在此处。寡人的神女,不会‘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他……只会为我一人弹琴。”
子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想抽回手,却被楚王握得更紧。
“王上,不可。”他的声音里带着惊恐,“此乃欺君之言,更是……欺天之言。若被外人听去,你我……万劫不复。”
“那就让它万劫不复。”楚王的语气,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寡人宁可不要这江山,也不愿你,只是一段需要被世人误解的虚妄风月。”
……
顾淮猛地从床上坐起,梦中的对话振聋发聩,在他耳边轰然作响。
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高烧退去了,留下的是一种被巨大真相击穿后的、冰冷的清明。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历史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楚王梦神女”。那只是一个用华丽辞藻编织的巨大谎言。一个为了掩盖一段惊世骇俗的、属于君王与伶人之间禁忌之恋的,悲伤而美丽的面纱。
所谓的“神女”,不是瑶姬。 是子期。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过去所有对梦境的困惑。听雨亭、飞蛾、名字……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刻,被“巫山云雨”这个典故,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他不再需要去寻找一块青铜器来证明一个名字的存在。他需要去寻找的,是一段被正史刻意抹去,却在文学的罅隙间留下了绝望回响的真实。
身体还很虚弱,但他已等不及。他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径直奔向了山上的考古工作站。
帐篷里,张教授和几位专家正围着一些新发现的竹简残片,神情凝重。这些竹简的材质和书写风格,都与楚国宫廷之物不符,更像是私人间的唱和之作。
看到顾淮,张教授有些惊讶:“小顾?你病好了?脸色怎么还这么差?”
“张教授,我没事。”顾淮的声音沙哑,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有一个全新的思路。”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梦,那太过荒诞。他选择从一个学者所能接受的角度切入。
“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竹简,“听雨亭,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文学性。‘夜阑卧听风吹雨’,它指向的,是一种非常私人的、属于文人的心境,而不是君王的威仪。”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楚怀王与宋玉的‘云雨’典故,就发生在这片云梦泽。有没有可能,这座亭子的主人,并非楚怀王本人,而是这个典故背后,某个真实存在的核心人物?一个……被后世文人,用‘神女’这个虚化的意象,所藏起来的人?”
帐篷里一片寂静。
顾淮的这个理论太过大胆,也太有颠覆性。它等于是在说,一段流传千古的浪漫神话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历史骗局”。
一位古文字专家皱起了眉:“顾淮,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把文学想象和考古现实混为一谈,是非常危险的。除非……你有证据。”
“证据,或许就在这里。”顾淮指向桌上的那些竹简残片,“这些不是官方史录,更像是……草稿。是某些不便被载入正史的、真实的记录。”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清理竹简的一名年轻研究员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他颤抖地,用镊子夹起一枚保存得相对完好的竹简。
那竹简很窄,上面只有两行字,字迹飞扬,带着酒后的狂放之气。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将灯光聚焦在那枚小小的竹简上。
上面的字是楚国小篆,但并不难辨认。当王老师将那两行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时,整个帐篷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竹简上写着:
“高唐已矣,神女不在。” “朝云暮雨,君心为期。”
那著名的“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被篡改了。一个“期”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了神女华美的外衣,露出了底下隐藏了千年的、一个属于男子的、真实的名字。
王老师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顾淮。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顾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枚竹简,看着那个“期”字。
他想,沈燃,你听到了吗? 我们的故事,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它是一首被人用生命写下,又用千年时光来隐藏的,真实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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