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卜哩的猪窝

咖卜哩的猪窝

9/ 灰烟

2025-09-12

那枚小小的竹简像一块投入时间深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帐篷里的气氛,在最初的死寂之后,瞬间被一种近乎于癫狂的学术热情所点燃。专家们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讨论着这一发现对先秦文学史、乃至楚国宫廷史研究的颠覆性意义。他们谈论着“历史的迷雾”、“大胆的假设”、“严谨的求证”,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场足以名垂青史的伟大发现中。

顾淮站在风暴的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他听不清那些专业的术语和激动的议论。他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那个被重新定义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名字上。

子期。

他的梦,他隐秘的、无法对人言说的内心世界,在此刻被一件出土文物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冷酷的方式公之于众。这不是一个需要被分享的学术发现,这是一道只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私人判决。

他必须马上见到沈燃。 现在,立刻。

这件事太过重大,太过沉重,他一个人根本无法承受。沈燃,作为这段历史的另一个继承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他共同分担这份重量的人。他必须告诉他,他们的相遇不是偶然,他们的纠缠不是错误,他们是一段被埋葬了两千多年的真实。

他不知道沈燃会作何反应。或许是震惊,或许是抗拒,或许会骂他是个疯子。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去。

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转身离开了那个喧嚣的帐篷,逃离了那些试图用理性去解构一段旷世悲情的目光。他奔跑起来,沿着下山的小路,朝着那个他只去过一次的、破败的地址。

当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室被阳光照得通透的、残忍的空旷。

房间被打扫过了。乐器,酒瓶,散乱的乐谱,所有属于沈燃的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痕迹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空气中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阳光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这是一种仪式性的清场。一场决绝到不留余地的告别。

顾淮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僵硬地走进房间,看到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他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走过去,抽出了里面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

“顾淮: 我走了。 别找我。 忘了那些梦,也忘了我。 你那样的枯木,不该被我这样的野火烧。烧成灰,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保重。”

每一个字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此刻,在洞悉了那个关于“神女”的真相之后,这些字便不再只是一个青年在恐惧之下写出的决绝之语。

这是一封来自两千年前的——绝命书。

顾淮瞬间明白了。沈燃他……或许早就知道了,或者说,他比自己更早地感知到了这份感情背后那如同宿命般、足以将人毁灭的巨大重量。

在那个古老的悲剧里,“神女”子期,是楚王最耀眼的荣耀,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一种足以让一个王国分崩离析的危险之美。君王的爱对他而言不是恩赐,而是一道无法挣脱的、最终将他引向毁灭的枷锁。

沈燃,他在害怕。他害怕历史重演。他害怕自己会像那个被君王深爱着的子期一样,最终给顾淮带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毁灭。

所以他选择了逃离。他选择了亲手将自己“烧成灰烟”。 他以为只要自己消失了,那个属于“楚王”的悲剧就不会在“顾淮”的身上重演。

这是一种何其残忍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还烧烧她的耳朵,烧成灰烟

决不叫她偷听我心的饥饿”。

顾淮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瘫坐在床沿上。他终于懂了这首诗。

沈燃,他用离开这种方式将自己烧成了灰烟。为的就是不让顾淮偷听到,他那颗同样饥饿、同样渴望、却又同样恐惧的心。

山上,是他刚刚挖掘出的、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的证明。 山下,却是这段爱情在两千年后,最忠实的、悲剧性的重演。

历史给了他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 现实却给了他一个无比模糊的背影。

他找到了他们的“前尘”,却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今生”。 那个关于神女与君王的故事,找到了它真实的主角。 而他这个主角,却失去了他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