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燃烧
编辑雨停了。
世界是在一片清脆的鸟鸣声中被重新递交到顾淮面前的。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工棚铁皮屋顶的缝隙间透进来的一缕晨光。那光线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
身体的酸痛远比他想象中来得清晰而具体。每一寸肌肉,每一处关节,都在以一种迟钝但坚决的方式,向他抗议着昨夜的失控。但这痛楚之下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那股长久以来盘踞在他体内属于梦境的潮湿与阴冷,似乎被彻底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掏空后干燥的安宁。
他微微转过头,看到了身旁的沈燃。
沈燃还在睡着,侧躺着,蜷缩的姿态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没有了舞台上的乖张,也没有了对峙时的锋利,他睡着的脸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眉头微蹙,仿佛在梦里也无法彻底松懈。清晨的光线柔和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顾淮第一次发现他眼角下方有一道很淡的疤痕,像一道被风干的泪。
顾淮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研究一件刚刚出土、结构复杂的器物。他不再试图用逻辑去分析,只是单纯地看。看他微动的睫毛,看他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看他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臂——手臂上张扬的纹身,在晨光中,也失去了攻击性,沉淀为安静的蓝黑色图腾。
这个人,昨夜以一种近乎摧毁的方式强行闯入了他的世界。可在此刻,在这场风暴过后的寂静里,顾淮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或怨怼。
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诗。
“或者是凝伫了而燃烧吧,燃烧那个
一直戏睡在它里面,那湫隘的人”。
他想,自己就是那个“湫隘的人”,在名为“顾淮”的狭窄躯壳里,假装睡了二十八年。而沈燃,是那把火。他点燃了他。燃烧的过程是痛苦的,但被烧毁的,也正是那座囚禁着他的牢笼。
沈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醒了。
他睁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当他看清眼前是顾淮时,那份迷茫迅速被他惯常的、带刺的戒备所取代。他猛地抽回手,坐起身,拉过一件皱巴巴的外套,有些狼狈地裹住自己赤裸的上身。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危险的张力。昨夜的记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片狼藉。
“我……”沈燃先开了口,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昨天……我喝多了。”
这是一个蹩脚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顾淮没有接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种目光不再是审视,也不是探究,而是一种全然的、不带评判的注视。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让沈燃感到无所适从。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沈燃的语气又开始变得不耐烦,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后悔了?觉得恶心?想报警抓我?”
顾淮缓缓地坐起身,他没有理会沈燃的挑衅,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的梦里,”他轻声说,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嘶哑,“那只飞蛾,最后怎么样了?”
沈燃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顾淮会问这个。他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攻击性,在这个问题面前都像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被悉数化解。
他避开了顾淮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被磨出破洞的牛仔裤。“不知道,”他含糊地说,“每次……每次快要看清那个人的脸,我就醒了。”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他还是说了下去,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其实那不是一个好梦。每次梦见它,我都觉得……很累。像在替别人跑一场永远到不了终点的马拉松。我能感觉到那个叫着名字的人很着急,很痛苦。那种感觉会跟着我,一直到醒来。”
他说完,工棚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淮终于明白了。
他们都是囚徒。自己被困在亭中,而沈燃则被困在那条追逐飞蛾的路上。他们分享了同一个故事的AB面,分享了同一种被遗忘的痛苦。昨夜的纠缠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酝酿了千年的绝望的相认。
顾淮感觉到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烫。昨夜的淋雨,加上剧烈的情绪和体力消耗,让他发烧了。意识开始有些浮沉,眼前的沈燃,也变得有些模糊。
沈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皱着眉,伸出手,用手背探了一下顾淮的额头。那是一个迟疑的、有些笨拙的动作。
“……你发烧了。”他下了结论,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慌乱。
顾淮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那种燃烧般的感觉里。他想,就这样烧掉也好。将那些属于“顾淮”的规则、秩序、克制,都烧成灰烬。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感觉到沈燃起身,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将那件皱巴巴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然后,他听到了开门声,和渐行渐远的、有些仓促的脚步声。
他走了。
但这一次,顾淮没有感到被抛弃。
因为他知道,那团火已经在他这截枯木里留下了火种。 从此以后,他也要开始,独自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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