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佩玉
编辑那场雨像一枚楔子,强行钉入了顾淮世界的结构中。自那晚之后,某种不可逆的错位发生了。他依旧是那个严谨、沉默的修复师,但他的内在逻辑已经被彻底打乱。
白天,他依然在工地上进行着精准的测绘和分析,但他的目光却无法抑制地越过那些明代的梁柱,投向那片更古老的、沉默的楚国地基。他开始疯狂地查阅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不再局限于建筑形态学,而是转向了更边缘、更模糊的领域:地方野史、民间传说、巫傩文化。他想寻找的不再是榫卯的规格或斗拱的制式,而是一个名字,一个故事,任何与“飞蛾”、“雨夜”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像一个试图破译神谕的信徒,虔诚而焦灼。他的团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心事重重。有时,他会对着一块新出土的、纹路模糊的陶片怔怔出神,一站就是半个小时。实习生们私下里议论,说顾老师大概是“中了邪”。
他确实中了邪。沈燃是他的邪,那个荒诞的梦境是他的邪。
而沈燃却像一阵风,来去都了无痕迹。自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顾淮偶尔会在镇上瞥见他的身影,或是在街角跟人抽烟说笑,或是一个人背着贝斯盒,身影萧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仿佛那天在雨亭中的短暂交心不过是顾淮的一场幻觉。
这种若即若离让顾淮更加烦躁。他意识到一个令他难堪的事实:他开始主动寻找沈燃的身影。在他自己构建的逻辑闭环里,沈燃已经从一个“入侵者”,变成了最关键的“变量”。要解开这个关于梦境的方程,他必须了解这个变量的一切。
一个周末的下午,顾淮借口去镇上查阅县志,提前离开了工地。他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凭着记忆走进了沈燃所住的那片老旧街区。这里的巷子狭窄而潮湿,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饭菜与霉味混合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找到沈燃之后要说什么。他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
在一扇虚掩的木门后,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贝斯声。很轻,没有插电,只是手指拨动琴弦最原始的、金属质的呢喃。那声音里没有了舞台上的张狂与炙热,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孤独。
顾淮的手悬在门板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敲了敲。
贝斯声戛然而止。
“谁?”里面传来沈燃警惕的声音。
“我,顾淮。”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是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沈燃的脸出现在门后。他赤着上身,露出精瘦但线条分明的胸膛和腹部,头发凌乱,眼中有宿醉未醒的血丝。看到是顾淮,他眼中的警惕化为了一丝诧异,随即又被那种惯常的、嘲弄的笑意所取代。
“顾老师?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耗子洞来了?”他没有让开的意思。
“我路过。”顾淮说,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不堪。
沈燃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最终,他嗤笑一声,拉开了门。“进来吧。”
房间里很乱,也很暗。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着,乐器、酒瓶、揉成一团的衣服和乐谱随处可见。与顾淮那间如同手术室般精准、冷静的住处,构成了两个极端。沈燃是唯一的光源,他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肉体,在这片混乱中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秩序感。
顾淮的目光落在沈燃胸口的一处纹身。那不是他手臂上那种大面积的图腾,而是一小块精致的、锁骨下方的图案。图案很抽象,像火焰,又像一只展开翅翼的飞蛾。
“看什么?”沈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非但没有遮掩,反而挺了挺胸膛,像在展示一件战利品。
“没什么。”顾淮移开目光,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此次前来的“目的”上,“你……为什么会来这个镇子?”
沈燃走到床边坐下,拿起那把没插电的贝斯,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着。“巡演路过,车坏了,人懒得走,就待下了。”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像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履历。
“你的家人呢?”顾淮问。
沈燃拨弦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那双总是燃烧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东西。“我没有家人。”他说,语气平淡,却像一扇关上的铁门。
顾淮的心沉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禁区。
“那你……”他想换个话题,却发现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你到底想问什么,顾淮?”沈燃打断了他,他直视着顾淮的眼睛,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再次出现了,“你不是来路过的。你像个考古的,拿着小刷子,想一点一点把我扫干净,看看底下埋着什么,对不对?”
顾淮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
“你让我觉得奇怪。”顾淮最终放弃了迂回,选择了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你和这里格格不入,但你又好像……属于这里。就像一块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玉,但偏偏又和这里的土混在一起,让人狐疑。”
“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沈燃忽然轻声念了一句,然后笑了,“顾老师还挺文艺。”
顾淮浑身一震。
这句诗,同样出自那首《楚王梦雨》。他从未对沈燃提起过这首诗。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燃低下头,重新拨动琴弦,掩饰了自己一瞬间的失神。“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觉得有意思,就记住了。”
他解释得天衣无缝。但顾淮很确定,就在刚才,就在沈燃念出那句诗的瞬间,他们之间某种看不见的屏障出现了裂痕。这个人身上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他不是偶然闯入的路人,他从一开始就和自己一样,身在这个巨大的谜题之中。
他或许,也是被召唤而来。
顾淮没有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换来更多的谎言和戒备。他站起身。
“我走了。”
“不送。”沈燃头也没抬。
顾淮走到门口,拉开门,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痛。就在他要迈出门槛的时候,沈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像梦呓。
“喂,顾淮。”
顾淮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说……人要是总做同一个梦,”沈燃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的、近乎于脆弱的成分,“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顾淮站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他们不是忘了拿什么。
他们是回来践约的。 一场中断了千年的、潮湿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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