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1/ 凡世
编辑五年后的一个秋日午后,阳光像融化的蜂蜜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淌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
顾淮正坐在窗边的工作台前修复一张古琴。那是一张宋代的老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琴身上布满了细小的断纹,像一张历经沧桑的老人的脸。他没有用任何现代的化学粘合剂,只是遵循古法,用鹿角霜和鱼鳔一点一点地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裂痕重新粘合。
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克制,但那种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温柔的耐心。
客厅的沙发上,沈燃戴着耳机,怀里抱着一把没插电的贝斯,手指在琴弦上无声地按压着。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几道上下起伏的复杂音轨。他正在为一部纪录片做配乐,片子的主题是关于战国时期诸侯国的兴衰。
“喂,楚国通,”沈燃忽然摘下耳机,朝顾淮喊道,“你们老祖宗那时候打仗前都听什么歌?我写的这段总感觉少了点杀气。”
顾淮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国殇》。”他淡淡地回答。
“屈原那首?”沈燃皱起了眉,“太悲了。我是要去打仗,又不是去送葬。”
“对于一个注定要被秦国灭掉的国家来说,”顾淮说,“出征,就是送葬。”
沈燃“啧”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但终究没有反驳。他重新戴上耳机,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了几个充满了肃杀之气的、不属于那个时代的金属和弦。
顾淮听着那声音,唇角牵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他们早已不再被那个故事所困。 “熊今”与“子期”,不再是他们需要去扮演或对抗的宿命。那更像两个住在他们灵魂深处的、遥远的亲戚。他们偶尔会想起这两个亲戚的悲惨往事,唏嘘一番,然后关上门,继续过自己安稳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日子。
周末,市立博物馆有一个关于楚文化的特展。沈燃难得有兴致,硬拉着顾淮去了。
展厅里灯光幽暗,一件件青铜器、玉器、漆器被陈列在恒温的玻璃柜里,安静地向世人展示着一个早已消逝的王朝的瑰丽想象力。
沈燃背着手,像个来巡视自家宝库的君王,对每一件展品都品头论足。
“这鼎的造型,太笨重,不如你后来给我看的那张图纸上的好看。” “这套编钟不错,音色肯定厚,可惜不能敲。” “这件衣服……品味真差。”
顾淮跟在他身边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看着沈燃的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想,或许两千多年前那个叫子期的少年,也是用这样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带着一丝天真与骄傲的眼神,评价着他君王的收藏吧。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幅巨大的、根据古籍描述而重新创作的数字绘画前。 画的名字叫《高唐神女图》。
画面上,一个身姿绰约、面容模糊的仙子正驾着云雾在巫山之巅回眸顾盼。画得极美,也极虚幻。
沈燃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然后,他凑到顾淮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他们把她画得太柔了。”
顾淮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沈燃的嘴角勾起,是那种顾淮熟悉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神女’本人可比这画里要烈得多。”
顾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沈燃,沈燃也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悲伤或恐惧,而是一种全然洞悉一切的坦然与释怀。
他终于也学会了如何与那个住在自己身体里的、名叫“子期”的亲戚和平共处。
顾淮笑了。他伸出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握住了沈燃的手。
“嗯,”他低声回应,“我知道。”
他们走出博物馆时已是黄昏。
城市的灯火在他们眼前一盏盏地次第亮起。车流像金色的河在脚下无声地流淌。晚归的行人带着一身疲惫,匆匆地奔向各自家里的那扇窗,和窗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晚上吃什么?”沈燃问,他反手,将顾淮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回家做吧。”顾淮说,“冰箱里还有昨天买的排骨。”
“好。”
他们并肩,走入那片由无数灯火构筑的温暖人间。
那个关于君王与神女的、惊天动地的传说,被他们轻轻地,留在了身后那座庄严肃穆的博物馆里。 而他们,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要去菜市场买两根葱,然后回家做一顿排骨汤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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